<一>

   琴聲錚錚鏦鏦,如同雨滴打落屋簷般輕脆。

   一把古桐木琴斷紋遍布,纖纖如玉蔥的手指在上跳動著,優雅彷彿一場指舞,靜靜奏著一曲廣陵散。

   彈者閉著雙眼,認真專注宛如彈撥自己的心。

 

   鎖鏈在門上解開的噹聲像極了他前日才彈過的琴音。

   懶洋洋地躺在簡陋牢房中的茅草堆,他甚至沒有翻身查看來人。直到察覺到腳上的動靜,他才倏地坐起,閃電般地伸出手一把扣住對方的手腕,瞇起銳利的眼眸。

   「莫先生。」即使腕處傳來一陣疼痛,他仍不慍不火地盪出一抹笑,「皇上有請。」

   莫回瞅著他上下打量了半晌,慢慢放開他的手。

   手骨不粗,力氣也不大,瞧他反應不及的樣子,約莫不是個練武的,只是介文弱書生。

   「……莫某一個亡國之人,怎敢面見尊王聖容。」倒回茅草堆,他動了動脫離腳鐐桎梏的雙腳,一點隨來人離去的意思也沒有。

   「莫先生言重了。您的琴藝可比伯牙,名滿天下,誰人不知您的大名?皇上只是耳聞您屈居此處,想請您演奏一曲而已,還承諾先生若是願意留下做琴師,便放了其他人回鄉。」

   莫回輕輕地哼了聲。

   好個赤裸裸的威脅利誘,不就是看準了他不可能見死不救麼。

   「帶路吧。」他翻身立起,一頭未綁的青絲如瀑流下。

   面前的人笑容溫潤如玉,領著他步入了宮闈。

 

   「莫先生,久仰大名。」皇甫定坐在廟堂上,對著殿下身著粗布衣裳的莫回淡淡地說道。

   「皇上過獎。莫回不過一介草民,承蒙皇上看的起才能面見聖上。」莫回回以清淺的笑容,然而兩人皆知那笑意並未直達眼底。

   「先生客氣了。琴已備妥,請上座。」定擺了擺手。

   他緩步行到了琴前,一旁早有人伺候著,為他奉上一盞茶。

   坐下後他並不馬上撫琴,而是細細摸過每一條紋路,觸上每一條琴絃,眼神專注,小心謹慎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。

   「先生為何不彈?」定琥珀色的眼眸透露出了疑惑。

   「若要將曲彈好,需先了解此琴,其優劣、絃之鬆緊,此外還要透析琴脆弱之處。知琴如知人,一位功於琴藝的大家,不視之為物,而必視之為友。」他徐徐回道,「若有一琴,必珍之若寶。」

   「好一個視琴為友。」他露出欣賞的笑容,「先生真不愧琴聖之名。」

   莫回微微一笑,這回並不謙退皇甫定的溢美之詞。

   「皇上可有想聽之曲?」

   「隨意一支便可。」定雙手交握,至於膝上。

   莫回頷首,手指一動,曲音隨即流瀉而出。

   他閉著眼彈奏,優雅的像幅畫。

   琴聲嫋嫋飄出殿外,就連門口的侍衛等不懂音樂之人,皆聽的出神。

   彷彿沉魚也可出聽。

   一曲彈畢,定還未來得及開口,一陣拍手聲便先從宮口傳來。

   「先生果真厲害,竟能將梅花三弄彈至如此境界。」

   莫回訝異地回頭。

   那人笑容明媚,純淨不帶一絲雜質,不是諂媚也非逢迎,那是僅僅因為聽著一首好曲而流露出的喜悅。

   他穿著月白長袍走來,碧色的眼眸盡是笑意,不沾風塵的氣質宛如仙人,乍看之下還以為他是神仙下凡。

   那瞬間莫回竟是閃了神。

   胸中臆出一股奇異的情緒,似是有些柔軟,有些柔和,頭一次有人不是因為他的名氣而稱讚他,而是真正聽懂了他的曲。

   「你知道曲名?」定挑起眉,也沒有責罰來人未經通報便擅入大殿,可見此人不是近臣,便是寵臣,「朕怎麼從不知你懂音樂?」

   面對皇甫定的質問,他也不驚惶,僅是笑了笑。

   「臣只是略懂。」他跪下身,行君臣之禮,「臣擅入大殿,請皇上恕罪。」

   「平身吧。」定不甚在意地擺擺手,「事情都搬好了?」

   「是,一切都已安排妥當。」

   「甚好,以後莫先生的事就由你安排了。」

   一直沒有插話的莫回聽聞此語,眼神驀地閃了一下。

   「臣遵旨。」

   皇甫定頷首,隨而轉向莫回:「先生,再彈一曲如何?」

   「……莫回想先向皇上確認一件事。」他坐在琴前,並不動。

   「喔?先生請說。」

   「皇上先前答應之事,可真算數?」

   能攀上龍位的多半心府深沉,機謀滿腹。可別他陷入了這宮闈,他家鄉的人卻還得苦死獄中。

   「君無戲言。」定只是微笑。

   「先生放心,明日他們便能啟程返鄉。皇上方才吩咐的便是此事。」

   戰爭向來如此,一個君王錯誤的愚蠢,卻要由他的臣民來承擔。

   莫回深深地看了在旁笑的溫文爾雅的男子一眼,抬手再撫上了琴絃。

 

   「回兒,你可千萬要自己保重啊!」莫老夫人淚流滿面地握著兒子的手,不捨之情溢於言表。

   「娘,您放心吧,我會照顧好自己。您也要多保重身體。」莫回輕輕掙脫母親的手,然後轉向站在一旁的男人,「張叔,我娘就拜託您了。」

   張叔點了點頭,憂心地說:「回小子欸,你可千萬小心。切記,宮裡多做多錯,少做少錯啊!」

   「我明白。」

   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,跟隨在長長回鄉隊伍的末端,莫回垂下眼眸,黯然轉身。

   那蕭索的頎長身影,像極了風中飄落的一片枯葉。

 

   「咳、咳。」莫回一手遮著嘴,一手翻著書頁。

   燭火點亮的光在頁面晃盪,像是斑駁的樹影。

   門外敲響了三更的鐘,他按了按酸澀的眼角,走出房門。

   應他的要求,給他安排的住處位居皇宮偏僻一角,鄰近一座竹林更顯清幽,除去皇甫定偶爾傳他去彈幾曲,他的日子倒過地挺為清閒,這種恍若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也並不討厭。

   霎時間,他瞇起了眼。

   嫻熟音樂的他感官比任何人都來的敏銳。在這理應寂靜的子夜裡,他依稀聽見一陣輕輕的歌聲。

   隨手拿起一張琴背上,他往那陣歌聲走去,進入了那片此刻幽影幢幢的竹林。

   頂著一頭慘澹的月光,使得林裡還不算太暗,但在竹子濃密處,那黑暗仍像一頭蟄伏的獸,要伺機襲上經過的人。

   莫回不信鬼神,自然不畏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,他毫不遲疑地在明暗之間走著,往最深處前行。在白霧般淡淡淒迷的月光下,身影也飄忽了起來。

   隨著離竹林中的空地愈來愈近,那歌聲也漸而清晰,隱隱地,他覺得有些熟悉。

   是他。

   在空地邊緣旁站住了腳,他愣愣地望著那個不陌生卻也稱不上熟悉的人影,依舊是一襲素雅白袍,一頭黑髮高高被帶束起,恬淡的面容染著些許哀愁。那曲唱得婉轉動聽,像是潺潺流過林子的一灘泉水,剎那間他覺得像極了他曾在湘江河畔聽過的那幾聲吳儂軟語。

   是他。

   在這一刻,莫回才猛然驚覺自己竟然連他的名也未曾知曉。

   「……莫先生?」

   月光下竹林中那人睜開眼看見了他,微微上揚的語調像是有些驚詫卻又半點不意外,那一池清澈見底的碧竟讓他一瞬間有了沉溺其中的錯覺。

   「……你哼的是什麼曲?」既已被看見,莫回也無意躲藏,從竹林隱翳處走出。

   他沒有問他為何半夜出現於此,也不問是為何哼著這曲調,那並非他該問起之事。若他不主動提起,他永遠也不會問出口。

   他眼中的人微微一愣,輕輕地吐出幾個字:「家鄉的水歌。」

   莫回點點頭,要求道:「再唱一次吧。」

   他微微瞠大了眼,隨後勾出一抹清淡的笑,輕啟朱唇。

   低低的歌聲中,有一道琴音悄悄和入。

   他訝異地看向了莫回。他坐在一塊石上錚然撥動著琴絃,閉著眼專心一致,一身青衫微微翻動,背後是一片幽暗的竹林,頭上是一片清冷的月光。

   莫回像是一個不世出的高人,這樣淒清的背景,卻非常適合他。

   歌停曲歇,兩人之間的空氣也彷彿凝滯。

   「……莫先生真是琴藝高超,僅聽著一次便能彈出伴奏。」笑了笑,他率先打破了沉默。

   「叫我的名字便可。」莫回瞥了他一眼。

   他愣了一會兒,正想回答,莫回卻又彈起了另一支曲。

   他合上了嘴,安靜地聽著。

   琴聲清悠,揚揚直入天際,環沓的節奏像風吹過樹葉的颯響,結尾劃過的一道響鳴,像是溢出胸懷的一聲清嘯。

   「以前從未聽過這支曲,可是莫先……可是回你新創的曲子?」他好奇地望向抱著琴的那人。

   莫回淡淡地點頭,回道:「獨坐幽篁。」

   「……竹里館麼?早曾聽說琴聖擅以古詩入譜,今日一聞果真並非虛言。這曲也的確挺適合你。」他輕笑出聲,目光卻悠悠地抬起,望著天上明亮如昔的月。

   「回,你可有送離之曲?」他唇中吐出略微哀傷的輕喃。

   「有。」莫回挑眉。

   「那……可否位我奏上一曲?」

   莫回沒有回應,只是淡淡又報出了曲名:「陽關。」

   他不曉得他想送誰,無論可與否,他也有自己想送的人。

   月光常常到故里,照著離去之人、回鄉之人。

   莫回彈著,從夜晚到黎明,從寂靜到鐘鳴。

 

   「回,我替你端粥來了。」紙糊的窗透出一個黑色的輪廓。

   「嗯。」莫回闔上書頁,拉了拉有些滑下的外衣,看著人小心翼翼地端碗進門坐到他的床沿。

   「又在看書?」他皺起好看的眉,一邊餵著床上的人吃著粥,一邊叨叨絮絮地唸著:「太醫才說你沾染牢中溼氣因而受了風寒得好好休養,怎地這會兒又拿起了書,就這般片刻不得閒麼?」

   莫回安靜地嚼著粥,一口一口緩慢咽下,好半晌才應了聲:「嗯。」

   某人卻不滿了。

   「嗯?又是嗯?這幾日你都不曉得回了我幾聲『嗯』了,我說的話你可是曾入過耳?」

   他瞪著他,他一臉淡定地回望。

   ……

   半分鐘後,他放棄似地垮下了肩:「罷了罷了,還真是敗給了你那八風吹不動的脾氣……我還有些事,晚些再來看你。」

   他無奈地端起碗,正要走出門,卻被莫回叫住。

   「?」他疑惑地望向床上的人。

   「你……」莫回頓了一下,「我還不知你的名字。」

   他愣了一下,唇邊竟是漾出一朵笑花,心底似乎有什麼漫漶了開來。

   「卿。」輕柔的聲音飄盪在空氣中,隱隱有著壓抑的喜悅,「我的名字,是卿。」

   清雅的面容是一張好看的臉,有一抹好看的笑。

   「卿……」莫回像是著了魔似地重複低喃著,「……我記住你了。」

   卿轉身離去,掩不住嘴角彎起的笑意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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